陈应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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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叔

——

四叔是个奇怪的人。


六十几的人,总是独来独往。和他一个年龄的人都在干什么呢,还在拼命工作养家糊口。四叔不一样。四叔不工作,四叔不结婚,四叔每天只盯着院子里的橘子树看,从早上的朝阳刚出来,一直看到日落火烧云,四叔才会站起来在弄堂里散散步,走走松。


别人都说四叔是个神经病。


有天我放学回家,四叔正坐在橘子树下打鼾,一个橘子掉下来,正砸在四叔脚边,四叔醒了,骂骂咧咧弯腰捡起来,我站在院门口半天,馋得不行,等他吃呢——好让我开口蹭一点橘子,四叔却擦掉橘子上的尘土,揣进了口袋。


四叔抬头的时候看到了躲在院门口的我,死死瞪着我,“想吃橘子啊?没门儿…小兔崽子,快滚。”


我只好悻悻地离开。回家之后,我就和母亲抱怨四叔,大抵是希望能博取母亲的认可,至少希望母亲站在我这一边。可实则不然,母亲听后脸色大变,如同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,一把推开了我。


我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,不知所以然。


——


说四叔奇怪吧,其实有时候人挺好的。


我自觉败给了四叔,败给了四叔家的橘子树,心觉不甘,第二天便在学校里“大肆招募人才”,与我一同去偷四叔家的橘子。


当我们蹲了几个小时,才侦查到四叔离开院子的时候,我们一群小屁孩迫不及待却又吃力地翻上四叔院子的土墙,稳当地够到了橘子。


橘子不大,不甜,不酸,味同嚼蜡。


我更懊恼了,失望地翻下了土墙,回头一看却发现四叔已然在我身后怒视着我——和我手中吃了一半的橘子。


同伙们此时如同被惊起的麻雀,向四面八方逃窜出去,只留下我一个人,被四叔拎着后衣领,拖进了院子。我把剩下的半个橘子珍宝一般捧在手心里,恭恭敬敬地递给四叔。负荆请罪做不到,捧橘子请罪倒是现下最稳妥的方式。


四叔没有接过橘子,只是坐在躺椅上看着我。


我正等着四叔狂风暴雨的咒骂,但什么也没有来临,偷偷瞟一眼四叔,发现他正死死盯着我,便立马收回了目光,低下头不敢再看,心里开始嘀咕着,希望刚跑走的那群人不要忘记旧恩,赶紧找人来解救我。


可惜谁也没有来。


和四叔僵持了半个多钟头的样子,四叔总算是发话了。


“甜吗?”


我快站着睡着了。“什么?”下意识回了一句。


“橘子甜吗?”四叔又问了一遍。


我摇摇头,又怕四叔说我不知好歹,又忙不迭地点头。


“好吃才是怪事……”


我听见四叔很小声地说了一句,若不是那时恰好风停止吹拂树叶,还真听不清。


四叔说:“罢了罢了,你吃吧。”随即又从屋里拿了三个出来塞在我怀里,把我推了出去。


“砰”——大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了。


——


打那以后,有数把月我都绕着四叔的院子走,就算迫不得已经过,我也是躲在转角处弹出个脑袋,确认没有四叔的存在,才敢飞一般地跑过去。


一天放学的时候,四叔家里围着好多人,我也壮着胆子跑过去。母亲、爷爷、三姨,人群里有他们的身影。我钻到母亲身边,伸手拉住她围裙的一角。


“这棵橘子树啊,挖掉么好了。”三姨指着橘子树捏着嗓子说话,“上次我家小孩摘个橘子,被老陈吓得摔下树,腿都差点断掉哦。”


邻居街坊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。几个年纪和四叔差不多的男人说:“小孩子嘛,哪个不爬个树的,男子汉,这算啥啊?”一个年轻的妇女站出来,拧着眉毛,反驳她那站在对面的丈夫:“还以为现在的小孩子和你们一样吗?他们娇贵得很哪!要是哪磕着碰着了,送医院要多少钱你知道吗?”


我认识三姨家的小孩,是个小胖墩,待人极不友善,看见别人有什么就要去抢,上次看到四叔给我的橘子,便来和我拿,我不给他,他便气得当晚就去四叔家偷橘子,被四叔抓了个正着,四叔把他绑在树上,他挣扎个不停才自己掉下来的。


这回我站四叔,说到底就是那小胖墩傻。


四叔难得站在门口,冷冷地看着外头的那群人,忽地,抄起了身边的一根棍子,向三姨挥去。三姨尖叫起来,尖锐的嗓音刺痛着我的耳膜。我吓了一跳,人群也炸开来。


“真是个疯子…”有这样的声音传来。


一个大叔冲上去拦住四叔,四叔那瘦骨嶙峋的身板自然是抵挡不住的,棍子被夺走扔在了橘子树边。

人群不断骚动,但也自知理亏,慢慢退出了四叔的院子。


不到一刻钟,院子里的人就走光了,我躲在院子里一摞砖的后头,也不敢出去。


四叔在砖块的缝隙里,顺着橘子树坐下。有什么东西在四叔的眼眶里闪了一下就消失了。


印象里,这是四叔第一次流泪。而我躲在砖后,眼泪不知道怎么也一直流一直流。


橘子树最后还是被挖掉了。四叔的院子里,什么都是死的,唯有那么一棵橘子树,还能散发一点活气。现在的院子里,只有被翻得乱糟糟的土,混着些纸张的碎屑。


我清清楚楚记得,那张飘到我脚边的那张泛黄的纸上写着:陈友良,你等


等什么?不知道。


我才想起来,四叔叫陈友良。


我把纸片放在一个吃完的糖果盒子里,藏在我的床底。


从此,四叔就和橘子树一起消失了。我再也没见过四叔。


——


两年后,我十五岁,考上了外省的一所高中。就在启程去外地念书的前一天,我收到了一个快件。


快件上写着“陈有良收”,可是四叔早就消失了,我擅作主张替他拆开看看。里面是一片片粘好的碎纸片,仔细看,是一封封古老的信。


信是按照时间先后整理好的,1979年到1990年,十一年,一月两封,二十二封信就躺在里面。


是四叔的友人寄给他的。二十二封信,向四叔倾诉着对方北漂的生活,对方字迹很漂亮,很像是个教书先生,但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又告诉我,他的职业和教书先生完全沾不上边。


有次春游去镇上,我在那的图书室呆了好久,翻到一本书,书上说,北京这个城市,让无数北漂一族痛并快乐着。只有自己强大到有钢筋铁骨,才能在北京走下去。


我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这所谓的钢筋铁骨。但他的信里,总是在鼓励四叔好好生活,说终将能再遇见。

一封封信里,我看出了点端倪。


翻到最后一封,信的左下角缺了一块。指尖摩挲着纸张,突然狂奔向楼上的小房间,从床底拿出木盒,两年前的纸片还躺在那。


我把它和信拼起来,是一句完整的话:陈友良,你等我十一年了,但这次我要食言了。


那是1990年3月2日的信。


但所有的信,都没有落款。


往后翻,再没有了。九零年以后,对方毫无预兆给了四叔当头一棒,长长短短十一年,四叔没有几个十一年等得起。


我也没有。


我把四叔的东西全收在了糖果盒子里,带着它去了外省念高中。


——


许多年后,我才知道四叔的友人是霍忠。


认识霍忠,还算是个巧合。我拖着行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,母亲和小姨正在整理四叔的遗物。我不知道四叔什么时候回来的,他有没有带着橘子树回来,或者是,有没有带霍忠回来。当然我也不清楚四叔什么时候去世的。


四叔的葬礼上,来的人不多,但我一看都是小镇的本地人。大家没事人一样坐着,并不关心四叔生前的故事。只有几个有点血缘关系的女人象征性地流了几滴眼泪。哀乐一直吹一直吹,吹得我耳膜生疼生疼。好像是四叔生前的不甘心一涌而出。


在我坐立难安的时候,一个估摸五十几的男人走到我身边。我没见过他,他不是小镇上的人。


他说他叫霍忠,是陈友良生前的好友,通信许多年了,只是近年来断了联系,听闻他去世的消息,就乘车回来了。他问我能不能带他去看看四叔的遗物。


我纠结了好久要不要给他看,但我觉得四叔不会怪我。当我从行李箱的角落里翻出了糖果盒子,打开的时候是一封封信,我看到霍忠浑浊的眼睛都似乎清澈了几分。


霍忠坐在床边读着他曾经写的信。读着他给陈友良描绘的北京城,读着他对陈友良许下的山盟海誓,最后读到一切归零,各自过各自的生活,再也没了来往。


橘子是霍忠最喜欢的水果,陈友良说要给霍忠种一辈子橘子树。后来橘子树没了,陈友良也就走了。


霍忠的眼泪流了下来,一滴、两滴、三滴……足足流了一百滴。


我不知过往,我只知现在,只有这么几滴眼泪是从温热的心脏流出来的。


——End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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